眼前的這個大男孩,瘦瘦小小的身軀似乎要被埋沒在輪椅中,隨時都可能跌倒似的。他的身高才1.4米,體重只有20公斤左右。但只要他一說話,無比堅定的語氣和洪亮有力的聲音便會感染每一個人。
10月25日,西北師大附屬中學一間階梯教室裏,他鎮定自若的聲音傳遍了每一個角落。
“我覺得身體的苦難是命運的選擇,但是精神和信仰我們是可以選擇並堅持下去的。為什麽要把苦難經常掛在嘴邊呢?一個身體上殘缺、很苦難的人,他需要的不是一種關愛,最重要的是平等……”
所有人都註視著他。很早以前,就有醫生預言他活不過兩歲。這個生下來就患有世界性罕見疾病——成骨不全症的大男孩,叫劉大銘,今年19歲。這一天,他特意穿了一件黑色綠邊的運動衣,打了一個黑色的領帶,發型整整齊齊的。
面對臺下眾多媒體和師長、同學,他希望人們能夠撕掉貼在他身上諸如“自強不息”、“身殘誌堅”的標簽。他笑著說:“如果有一天,當別人提起我的時候,不是首先想起我的病痛,我就成功了。”
這就是那個從3歲就開始,已經歷過11次手術,“去過兩次天堂”的少年嗎?
這就是那個身體裏打著13根鋼釘,靠兩塊鈦金屬鋼板支撐,剛剛完成一部17萬字自傳體小說的少年嗎?
這是何其頑強的生命啊!生命若累卵般脆弱,他為何還能直面缺陷,保持著強烈的求生、求學欲望?是什麽支撐著他與病魔堅持鬥爭,堅強地活了下來?這份達觀、堅毅的背後,他又經歷了怎樣的人生?
我覺得苦難是人生中必修的一門課程
母親趙姣蓮從來沒有放棄兒子大銘的生命,“畢竟是一個生命,只要有一線希望,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。”
大銘是一個早產兒。出生時,只有4斤9兩。一出生,就被送進醫院的保溫箱裏待了一個多月。
趙姣蓮至今記得,大銘只有6個月大的時候,有一次洗澡,胳膊骨折了,送到醫院被初步診斷為“成骨不全症”,俗稱“玻璃娃娃”。這個家庭的噩夢開始了。
醫生勸她:“對孩子什麽都不要做,壽命不超過兩歲,目前世界上沒有辦法根本醫治。”
很小的時候,大銘便意識到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。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待著,不能玩,不能摔倒。他的活動空間只有床和沙發。躺在沙發上看書,辨聽別人的腳步聲,成了大銘童年為數不多的樂趣。
他開始躺在床上學畫畫,在報紙的周邊,畫滿了小鳥,“我想飛”。
可惜,學畫不到兩個月,他的左腿又斷了。再次被推進手術室,渾身打滿了白色的石膏,鮮血不斷往外滲。麻醉還沒過去,他傻乎乎地問媽媽:“為什麽小鳥有四只腿?”
在疼痛陪伴的日子裏,大銘喜歡上了看書,還背起了唐詩。他開始顯露出自己在記憶方面驚人的天賦,簡單的唐詩只要母親教一遍,他便可以背誦。
但剛開始沒有一所MK願意接收這個特殊的孩子。趙姣蓮帶著孩子四處求學,卻處處碰壁,MK都擔心孩子的安全問題。到大銘7歲的時候,他已經學完了小學的課程。當他在小MK長面前完整寫出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後,他被蘭州市正寧路小學錄取了。
“我終於可以上學啦!”他逢人便高興地喊。
趙姣蓮談起這段往事的時候,悲喜交加,“一路走來,還是遇到的好人多,太多人幫我們。”她說。
一開始,趙姣蓮夫婦便決心讓殘疾的兒子和健全孩子一樣上學。讀書改變了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男孩的人生,和病魔殊死搏鬥的經歷,又讓他從小養成了不信命、不服輸的堅韌性格。
2000年,大銘6歲,在北京,他被“國內一流的骨科專家”判了“死刑”。但趙姣蓮夫婦沒有放棄,父母的執著堅持,讓大銘一次次渡過了人生的險灘。多年的求醫艱難歷程,也讓這個男孩從小便深知人生冷暖,心智遠比同齡人成熟。
2012年,大銘的病情再度惡化,脊椎嚴重變形為巨大的S形,整個胃部被擠壓成細條狀,每每牛奶喝不了幾口就吐,每頓飯只能吃三四勺子。此時,連唯一完好的眼睛,也會偶爾變得模糊。不得已,劉大銘全家再次踏上了求醫之路。
在國內一家權威醫院,老專家看完片子,對大銘父親無奈地搖頭說:“老劉啊,在一年之內,別考慮做這個手術了……最好好好躺著。”
大銘的倔脾氣又上來了。“躺著,我還不如死了算了”。
夢又一次碎了,但大銘不甘心。他後來寫道:“我不甘心,不甘心,而現在,我的心還是不甘,只要我生命能動彈一下,我就會向前走,打倒了爬著走,爬不了就挪、蹭,管它姿勢多醜陋。”
記者問大銘:“是什麽支撐你這麽多年堅持了下來?”
“源自內心對生命的渴望。父母和親人、朋友的信任,給了我生存下去的動力。一個人活著,不能光為了自己。我也曾想過放棄學習,好好在家休息,但我無法面對無數個會心痛和失望的眼神。”大銘回答說。
在文章《幸福躲在痛覺身後》中,他自剖心跡:“我沒想過自殺,還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。”
“我想到家人、朋友,一天天來之不易而又驚心動魄的人世,我怎麽能連一絲光一絲熱都沒有留下就選擇離開?生命在我的手裏,我想要活下去,就沒有人能阻止我。”
2011年,蘇州,首屆全國中學生校園詩會上。代表西北師大附中參加的劉大銘以一首感人肺腑的詩作《靈魂行者》轟動了姑蘇城。
在開場白中,這個輪椅上的少年詩人,分享了自己的人生,震撼了全場:“我覺得苦難是人生中必修的一門課程,成功的背後是看不見的心酸,而勇敢的背後有著我們無法想象的磨難。每個人都應該在有限的時間裏,綻放出自己無限的生命價值。”
將軀幹留給病魔,把靈魂留給生活
“你將軀幹給了病魔,卻把靈魂留給了生活,你將快樂分享於情感,卻把悲痛留給了心窩,你將夢想給了青春,卻把苦難留給了執著……”
詩以言誌。這首《靈魂行者》是劉大銘對自己生命的寫照。19年的苦難人生,痛苦幾乎占據了他生活的大部分。
大銘的身體曾經一度需要套上一個沉重的外殼用於支撐矯正骨骼,金屬條貼著肉皮,疼得青筋爆出,時常昏厥。整個冬天,他的衣服總是濕透的。連晚上睡覺,都得戴著這個硬塑料殼,時間一長,全身好幾處都磨脫了皮。
面對抗爭了19年的“敵人”,他卻說:“我要深切地向病魔致敬,沒有你,也就沒有我痛苦磨難而又不同凡響的今天。”
他熱愛生命,盡管雙腿無法站立,但他無比癡迷籃球運動。在他臥室的墻上,貼滿了偶像NBA球星科比的海報。
大銘喜歡科比絕不僅是這個著名球星的球技。曾有記者問科比:“你為什麽如此成功?”科比反問記者:“你知道洛杉磯淩晨4點的樣子嗎?”記者搖搖頭。科比則回答說:“我知道每一天淩晨4點洛杉磯的樣子。”
這個故事極大激勵了這個輪椅上的男孩。他明白,勤奮是通向成功的唯一捷徑。他如饑似渴地從書籍中汲取著營養。在他的床邊,擺了滿滿當當的幾排書,斯蒂芬·霍金的《時間簡史》、史鐵生的《我與地壇》、《命若琴弦》,他還喜歡讀《共產黨宣言》、美國《獨立宣言》,廣泛涉獵伏爾泰、盧梭、孟德斯鳩這些思想巨匠的著作。
“這讓我覺得,活著不再是一個人的事兒,也不僅該為了聲望、金錢而奮鬥,目標應該更高、更大,我該將心願放到整個世界,該把輪椅賦予我的財富分享於每個人。”大銘說。
大銘時刻感到自己時間的緊迫。他不願意“浪費生命”。2012年,被醫生判了“死刑”後,預感到自己生命或許快走到了盡頭。他白天上課,晚上寫作到第二天淩晨兩三點,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,希望寫出一部能“流傳的書”。
因為脊椎坐著會疼,寫作只能趴著,筆記本放在前面,趴在枕頭上,常常感覺呼吸不舒服,手臂酸疼。
回憶起這段往事,大銘低聲說:“有時候寫著寫著就掉淚了,那時候天天盼望回MK,每天做著該死的康復,忍受著巨大的痛苦。”
他並不是一開始就很明確自己該走什麽樣的路。
1999年的一個深夜。父子之間的一席談話開始了這個男孩對生命的思考。
“大銘,將來有啥打算?”
“好好學習。”大銘回答。
父親說:“那是正常人的路,你必須有自己的方式。”
從這時候起,在劉大銘幼小的心靈裏,第一次開始正式地規劃自己的人生,他突然覺得自己“不應該再簡單地活下去,既然經歷了這麽多特別的事,就應該做點特別的事。”
大銘父親看著兒子太辛苦,勸兒子考慮學一技之長,學門外語或者上個寫作輔導班什麽的,不要上學了。
但大銘勸阻了父母。他對父母說:“我要接受系統的正規的教育。”
沒有什麽比上學更令他感到來之不易的了。為了上學,他差點因隱瞞病情丟掉性命。2009年年初,他發現自己的腿上鼓起了一個小包。他很快明白,這是4歲那年放進他腿裏的兩根X針,現在針刺破了膝蓋,針尖露了出來。
此時,正是中考沖刺的關鍵時刻。他悄悄地隱瞞了病情,帶傷上課,血時常從褲腳流到腳後跟,他卻渾然不覺。
沒日沒夜的學習,病魔再一次擊倒了他。2009年,劉大銘第九次被推上了手術臺。這一次是在天津。他的長骨被截成五段重新排列,腿裏換上了新的X針。
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是趙姣蓮記憶裏一段揮之不去的噩夢。當他們來到天津時,大銘的傷口已經感染,如果骨髓發炎,雙腿隨時可能被截肢。手術風險極大,醫生幾次勸這位母親放棄治療,但趙姣蓮不相信兒子的生命就這樣隨隨便便地結束,在她的苦苦哀求下,醫生勉強答應手術。
因為術後綜合征突發,大銘休克了,被送到天津大學附屬醫院,只剩微弱的呼吸。整個手術險象環生,靠打強心針才撿回一條命。
讓生活於貧苦,亟待於力量的人,重新獲取對生命的勇氣
和很多飽受病患的人不同,完全出乎意料,劉大銘是那麽的陽光、真誠、爽朗,懂得感恩,富有活力。“我很少抱怨過得不稱心、活得不出色,我只堅持迎接明日的朝霞,然後竭力地去接受和改變它。”在大銘的筆下,時常“我筆寫我心”。
在大銘就讀的西北師大附屬中學,他被同學親切地稱為“我們的霍金”。最早,西北師大附中校長劉信生也曾擔心過接收這樣一個特殊的學生,但和大銘簡單的一次通話,徹底改變了他的想法。
“他說話時底氣十足,給你一種震撼。那一瞬間,擔心安全的理由都變得蒼白無力,再沒有理由去拒絕這個孩子了。”劉信生校長決定錄取這個輪椅上的堅強少年,還特意把大銘放在了MK的人文實驗班——北辰班。“北辰”取自《論語·為政篇》——“子曰:‘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眾星共之。’”
從2011年開始的高中生涯裏,劉大銘得到了師生“眾星拱月”般的待遇,師生們共同悉心呵護他的成長,大家更是將大銘視作北辰班“精神的代言人”。在這裏,大銘收獲了友情,更得以在肥沃的土壤裏生長,他樂觀的精神也感染著身邊每一個人。班主任伏鈺說,只要大銘往教室裏一坐,整個教室就是安靜的。
同桌三年的施瀟雨同學將大銘視作自己最好的朋友。這個90後女孩很佩服大銘,她很認同大銘的價值觀:一個人活著,應該創造一些東西,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財富,而不是隨波逐流苟且地活著。
兩人都是NBA的球迷,時常為各自喜歡的球隊“互掐”得厲害。
鮮為人知的是,這個無法站立的大男孩卻是北辰班的籃球教練。憑借著自己對籃球的獨到理解,他獲得了同學們的認可。打敗其他班級籃球隊的那個晚上,大銘在QQ空間分享了一條心情:“能給你們做一天的教練我都感覺幸福。看到你們和籃球在場上飛的時候,我的夢也好像實現了多半。”
他的精力充沛得驚人。創辦班刊《北辰》雜誌、開專欄,聯系創作北辰班歌,對班級事務大銘一向積極參加,時常忙得不亦樂乎。他還經常受邀去參加MK的演講,用自己苦難真實的人生感染更多的人。
“從他的演講中,我體會到了真正的北辰精神。一個不僅擁有漂亮成績,同時擁有健全人格的人才是北辰學子。”高一北辰班的女生寇雅婷寫道。
就在和病魔不懈的鬥爭中,2011年,幸福接踵而至。5天的時間裏,劉大銘相繼斬獲3個全國性大獎。作品《讓我們在以後牽手》、小說《一夜蒼白》先後獲國家級獎項。此外,他還被評為當年的“全國十佳文學少年”。
2012年,劉大銘再度榮獲中國少年作家杯文學類一等獎,詩歌《靈魂行者》榮獲全國冰心青少年文學銀獎。也是在這一年夏天,大銘遠赴意大利手術,生死難料。臨走,他幾乎是在和北辰的同學作最後的告別:“希望我真的還能回來,也希望你們給予我勇氣,讓我帶著勇氣去面對人生中最漫長,最可怕的一次手術……”
意大利歸來,出人意料的是,他全部推翻了已經寫了一半的自傳體小說,然後一字字重新敲出。他以這樣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新生。
“你恨命運嗎?”記者問。
“我並不恨它,相反,我要感激命運。命運給了我與眾不同的身體,給了我特殊的使命。”大銘說。
“為什麽把新書命名為《命運之上》?”
“只想書出版後,能夠讓生活於貧苦,亟待於力量的人,重新獲取對生命的勇氣。或許這世上,再有與我同病相憐的人看到它時,能重新覺得,這世界是美好的,自己該好好地活下去。若這樣的目的能夠成真,我即便不在這個世上了,也會覺得安心。”(記者張鵬)